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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庄公顿时觉得不安起来,轻轻抬眸,他看着眼里几乎要喷火的圣公,这张脸,竟有些扭曲,颇有一副想要人性命的架势。
文庄公心里不禁骇然,圣公怎的如此无端愤恨,自己说的话,即便圣公不喜,也不至如此,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猜测了一番,却不敢问,只是连忙说道:“学下万死。”
衍圣公面上只是冷笑,其实只有站在一旁的张忠方才明白,这无名之火,分明不是奔着文庄公去的,而是出于对陈凯之的愤恨。
他心里无比的恨,却无可奈何,只能将这怒火发泄到旁人身上。
衍圣公不耐烦的冷声道:“陈子十三篇……”他顿了顿,不知心里想着什么,随即,他显得颇为艰难的道:“此书……吾已看过……”
大家凝神静听着,似乎对衍圣公的每一个字都不敢怠慢。
他们很清楚,是是非非,都在衍圣公的一念之间,方才突然的无名之火,已使大家意识到,圣公对这件事,早有自己的看法和成见,只是……圣公会有什么看法呢?
那杨石心里也是讶异无比,这件事,他早就和衍圣公说好了的,彼此之间,已有默契,虽然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也即将揭晓,可方才的大发雷霆,实在有点不太正常,他凝视着衍圣公,拼命想要努力的使着眼色,可衍圣公对此不为所动。
这衍圣公根本将他当做空气,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的心里头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可是他依旧安抚自己,这圣公都答应了自己,不会反悔的。
不管如何这陈凯之死定了,杨石心里掠过丝丝得意,虽然人家当他是空气,他依旧感到得意,因为一句话的事,这圣公收了自己的钱,说一句话诽谤陈凯之的话,无伤大雅的。
他看着衍圣公,一脸期待的样子。
衍圣公连余光都没瞥向杨石,轻轻眯了眯眼眸,缓了一口气,才徐徐道:“这陈子十三篇,吾并未曾看过有丝毫大逆不道之处,此书字字珠玑,不下于《孟子》。”
“……”
一下子,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何谓《孟子》,《孟子》乃是在论语的基础上,对儒家进行更加系统的诠释,它既记录了孟子的治国思想、政治观点,以及仁政、王霸之辨、民本、格君心之非,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学说,此书乃是儒家的补充,是孟子的弟子们修撰而成。
现在衍圣公这一句不下于《孟子》,无疑是将《陈子》抬高到了儒家经典的地步,而孟子乃是亚圣;那么陈凯之,又是什么呢?
儒家八派,各有不同,每一种,都有自己对孔圣人思想的理解和诠释,而这些理解和诠释,传至今日,又衍生出了无数的许多分支。
可现在,《陈子十三篇》,竟可以和亚圣《孟子》媲美,这等抬高,可谓是罕见。
可话又说回来,一本能进入天人阁天榜的文章,得到这样的赞誉,也并不奇怪。
唯一令人诧异的却是,这话竟是出自衍圣公之口。
那文庄公已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是当场打脸啊,他很努力的想要挤出一些笑容,偏偏这笑容难看极了,却还是不得不心服口服的赞誉道:“圣公明断。”
圣公说的话,在曲阜,在衍圣公府,是无可置疑的。
因为他乃是孔圣人公认的传人,是孔圣人的血脉,在这个注重血脉的世界,他所代表的,就是孔圣人。
杨石脸都绿了,很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衍圣公,嘴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怎么竟翻转了。
自从上次一席对谈之后,杨石因为衍圣公忙碌,并没有寻衍圣公继续交流。其实他一直认为,太皇太后要交代的事已是水到渠成,绝没有丝毫翻转的可能。
他倒不是他大意,而是关于衍圣公与陈凯之的恩怨,他们早就摸清楚了,衍圣公受此羞辱,自然对陈凯之深痛恶觉,即便太皇太后不命自己来说项,他也深信圣公对陈子十三篇,绝对没有好印象。
可哪里想到……
杨石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哪里想到,本是一切都说好了的事,转眼之间,竟是一下子翻转。
这衍圣公居然帮着陈凯之,简直让人觉得可笑,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他想要张口,却见衍圣公铁青着脸,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即便当面指责,也已经没有意义了,话已出口,怎么可能会有转圜的余地。
杨石陡的觉得心疼起来,闷得厉害,想要捂住自己的心口,偏偏发现自己的呼吸愈发的困难,猛地,他又想到了一事……自己为了邀功,已经在几日之前,便已修书,去了洛阳,言之凿凿的保证事情已经妥当。
而现在……
他脸色蜡黄,已是全没了心思。
该怎么办?
可这时,衍圣公却继续道:“陈子十三篇,堪称绝响,如此名篇,正何孔孟之道,学候陈凯之,作成此书,势必名扬四海,其《陈子十三篇》,足以光耀万年,而今,漆雕之儒已暗弱,儒家八公,独缺文德,文德公位,虚位以待三十年,今日,是该授予出去了,传吾学旨,授北静王陈凯之文德公,准其生像入庙,侍奉吾祖,宣谕天下吧。”
他说着,已是起身。
诸公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位衍圣公,才刚刚承袭,第一件事竟是授出学公之位,不过,他既已经说此书不下于《孟子》,那么授予学公,也是不无道理,这是新的儒派,开宗立派之人,本就该有此待遇。
事实上,现在满天下都有此争议,有人认为此书的观点,方为儒家大道,有人却不以为然,喜欢的人,喜欢极了,恨不得将此书反反复复读十遍百遍,不喜欢的人,则是大声抨击,毫不客气。
而如今,有了衍圣公的亲口认证,就全然不同了。
诸公此时不敢违拗,不得不行了大礼:“学下遵学旨。”
衍圣公已站起身来,一旁的学候张忠则是目光幽幽,却又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可是那文庄公,却显得极为心虚,他小心翼翼的道:“方才,学下失言,还望圣公海涵。”
“唔……”衍圣公只微微颔首,面色依旧冷漠无比,甩甩手,竟是走了,张忠忙是碎步跟了上去。
留在杏林的人,许多人还在震撼,有的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更有人,是真正的痛心疾首。
“走吧。”文正公已起身,叹了口气,他乃孟子之后,对于圣公的评价,颇有些酸溜溜的,怎么就叫做不亚于《孟子》呢,可细细想来,那《陈子》确实堪称无懈可击的极品之作,便也只是摇摇头。
众人纷纷而起,正待各自起身告辞。
却在这时,那大陈使节杨石却是晃悠悠的起来,他已彻底六神无主了,彻底的慌了。
文德公……
竟是授了文德公,这文学公之名,甚至比天榜更加骇人。
这陈凯之,竟已成了儒家领袖之一。
太皇太后若知……
想到此处,他便觉得自己的心,绞痛的更加厉害,他呼吸愈发的急促,额上冷汗淋淋。原本这么轻松的差事,竟也办不成,自己……完了,肯定是完了。
他突的喊道:“我要私见圣公。”
这话是对一旁的学童说的,学童面无表情,却还是行了礼:“圣公说过,不见杨大人。”
“为……为何……”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杨石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是猪啊,人家不见,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学童朝他淡淡开口道:“学下不知,这是张学候的交代。”
“我……我……”杨石还想说什么,突觉得眼前一黑,心疼的厉害到了极处,竟是闷哼一声,硬生生的,直接栽倒,耳边只听到有人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杨大人,杨大人……”
“快,快请学医……”
……………………………………
回到了学厅。
衍圣公的脸色却是愈发的难看,他阖着眼,身子颤抖,整个人气得不行,可以说他的心口没比杨石舒服多少,也是疼得不行。
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并不是气文庄公,一切……都是因为那陈凯之。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比堂堂衍圣公被人威胁更令他感到羞耻呢。
可是……
他眯着眼,冷冷的看着张忠。
张忠则是极恭顺的样子,低垂着头,站在他的身边。
衍圣公嘴角微微抽了抽,冷冷开口说道:“告诉那北静王……”他的声音停了,此刻的他似乎说话都困难了,停顿了良久,他才继续道:“该做的,吾都已做了,不要将人逼的急了,否则,吾与他玉石俱焚。”
他面色暴戾,很是狰狞,大袖狠狠一挥,完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然而张忠却没被他吓坏,而是淡定的站在一旁。
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一点,张忠比谁都清楚,他心里不由感慨,那位北静王真是高明啊,竟早将这衍圣公的心思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