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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姝庆幸自己左臂伤口并不深,撕下一块裙边,请九冬焱为她粗略包扎一番,便是好了。
他们自不与福堂主辞别,二人顾自笑着并肩走出门去。
玉桂映枝头,翙翙声雀起。
双影行梢尾,谈笑有风生。
眉眼盈盈楚楚,似那钩镰弯弯。
静姝忽地正色道:“你如此陪了我许久,不知你要去何处?”
“我家离此处也甚远,便随姑娘去那乌石乡罢。”
“如此我们便行至一路了。”静姝眉眼又弯起来。
“瞧你说话口音却有些不似这上郡人,姑娘是咸阳来的?”
静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本是咸阳人,去年来的上郡,但你又如何知得?莫非你也是从咸阳来?”
九冬焱笑道:“并非如此,不过是我常四处走动,因而也略辨得咸阳的口音罢了。”
“那你又是哪里人?”
“我是泗水人。”
“泗水多出英才,你果真不一样。”
“姑娘过奖了,我不过就是浪迹江湖的罢了,哪里算得上英才。”
静姝不禁莞尔,一听得他那“浪迹江湖”的话,心中又暗暗艳羡,神色向往,道:“那你可是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趣事?那你也与我说道说道罢。”
九冬焱笑道:“我确是走马观花去了许多个地方,趣事倒也有几件,不知姑娘想听哪样的?”
“你便挑个近来最有趣的事来。”静姝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姑娘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有何问题,你便说罢,却才也不见你如此磨叽,怎地这番说话尽是‘姑娘、姑娘’地叫个不停了!”静姝微有埋怨地道。
九冬焱微微一笑,缓缓解释道:“方才在福堂只觉得姑娘是红娘子的徒弟,因而说话也不甚有礼。出了福堂,细瞧姑娘的打扮便觉得姑娘与那些江湖女子大相径庭,因而说话自然也要礼貌些。”
静姝上下瞧了一眼自己的打扮,确是一个大家闺秀不假,不由得噘起小嘴,又向九冬焱瞪去一眼,低声咕哝道:“红娘子那般诓骗我,我才不屑做她的徒儿!再说,哪家的闺秀还拿着剑随地而坐的!况且,江湖不是不守那繁文缛节的么?却才也不见你一本正经,如今怎地如此了!”
她这一阵咕哝,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声音虽小,九冬焱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偷笑几声,道:“那你还听不听趣事了?”
静姝见他改了口,又听得他要说那趣事,一时喜从中来、眉开眼笑,直点头道:“听、听。”
“那你且先回答我,你当真不是红娘子的徒弟?”九冬焱认真问道,后半句话又拔高音调。
静姝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道:“我若是红娘子的徒弟,她怎地还不管我死活了?”
“答案已有了,你便回去交差罢!”九冬焱忽地转头向后头喊了一声,又转过头继续走着。
静姝惊讶地问道:“有人?”
九冬焱点点头。
空中登时传来两声轻笑的男音,静姝立即转过身去,九冬焱才缓缓跟着转过身子。
继而从林木之中走出来一个少年,道:“九公子好耳力。”声音谦逊,微有佩服之意。
他们认得这个人,正是福堂的怀孝公子。
静姝问道:“你便是要听我这答案?”
怀孝摇摇头,道:“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
“我不过是也想听一听九公子的所见趣闻罢了。”
“哦?怀公子竟也想听这个?”九冬焱瞧他竟是为了这个来,诧异道。
“不瞒你们说,我自小读书,看那书中所陈,便极想要出去闯荡一番,无奈空间有限,所见所闻便是甚少。
却才听得九公子要说那有趣的见闻,一时心中激动,脚下未有注意,踩碎了叶子,竟不想却叫九公子察觉了,惭愧、惭愧。”
怀孝一番话罢,又是极尽谦逊,既是隐了福堂主对他的遣嘱,又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哦?我瞧福堂主却不是个读书人,他的弟子竟出了个读书的了。“九冬焱略带嘲笑地道。
怀孝微低了一下头,又抬头道:“我师父虽不识得几个字,但看我自小喜那诗书兵法,便也送我去读些书罢了。”
静姝在心中呢喃道:“母亲和哥哥非要逼我学那诗书,这里却出了个好读书的公子,若是我们身份换上一换,他们岂不是要喜欢得紧了?”
九冬焱微有佩服之意,道:“公子这般既读得诗书,又练得武功的,着实也是少见。”
静姝听他一番话,不禁惊呀道:“你这轻功如此了得,我方才竟都未有察觉。”
怀孝正要说些什么,静姝又转头对着九冬焱,道:“你还不说些趣闻来?瞧我们二人都等得紧呢。”
于是三人作行,怀孝身后一行人远远望着,默不作声而返,九冬焱心中长呼出一口气,暗道怀孝妙处,唯独静姝未有一丝察觉,眼波期许。
“那我便说说近来最大的一件趣事。”九冬焱微笑着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七月去至东郡,正巧遇上一颗陨星坠落,落地后便成了石块,于是乎……你们猜怎么着了?”
静姝笑道:“一块石头而已,能有什么趣事?”
九冬焱微笑着接道:“非也非也,那块石头乃是荧惑,这是不是一件趣事了?”
怀孝惊道:“荧惑落地,那是祸事将近了。”
九冬焱看了他一眼,道:“怀公子倒是对荧惑有所研究了。但我所要说的,却不是这事。我要说的,却是有人在那块石头上刻着‘始皇帝死而土地分’的事。”
静姝不禁心下一阵颤动,急问道:“后又如何了?”
“后今上听说了,便派人前去挨家查问,却无人认罪,于是把居住在那块石头周围的人全部抓起来杀了,毁了那块石头。”九冬焱却也不笑了,似有叹息。
“全部杀了?”静姝忽皱起眉头问道。
“是啊。”九冬焱叹道。
“你如何知得这些事?”静姝一问出口,便觉得自己愚蠢之至,却已不能将话收回来。
九冬焱又叹气一声,摇头道:“因我当时便是在那里的,亲眼见着那些平民百姓被杀了。”
静姝又蹙眉问道:“那你又如何逃得?”
“我爹便带着我逃至此处了。”
静姝心中忽生凄凉,嘴上怪罪道:“本让你说些趣闻,你这说的算是哪门子趣事了!”
她的话音刚落,怀孝心中也泛哀悲,忽然感叹道:“江湖子弟本不过问朝堂政事,却看今上做的许多都不如人意,着实惹得百姓心寒。”
“是啊。”静姝不禁悲凄地应道。
九冬焱心中惊讶弗许,道:“不想你二人的想法竟与我的相近。”他顿了一顿,攸而愤愤道:“今上吞并六国,如今却只知游历天下、寻什么不死药,修那什么直道、阿房宫,还不都是为了自己方便!”
静姝心中又一颤,当下红了脸颊,颔首低垂,一时无语凝噎。
怀孝登时也义愤填膺起来,顺着九冬焱的话,继续道:“九公子说得不错。都说那荧惑落地,必是战争灾难,我瞧这天下早晚也要掀起一场风波!”
两个少年又一番愤愤不平的言语,似乎未有察觉到静姝的难堪之色,只是她一路本是话多,如今却一言不发。
许久过去,九冬焱忽然觉得奇怪起来,转头向低低看着影子的静姝吓唬了一声。
静姝一时没有防备,被他这一唬吓得全身一愣,向后退了一步,才发觉是九冬焱吓唬了自己,蹙眉气道:“你这是做什么!”
九冬焱瞧她这态度变化得太快,也未有多想,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以为是自己将她惹恼了,急急歉身道:“我瞧你都不说话,转头瞧你出了神,便忍不住吓你一吓,真是对不住了。”
静姝柳眉略略舒展开来,隐了心中所想,笑道:“你们两个说那朝堂政事,我一介小女子如何参得进话?”
她瞪了一眼九冬焱,又道:“再说,你这趁我出神之时吓我一跳,我如何能不生气!”
九冬焱见她笑颜,便是无事,跟着笑道:“你后面那一句,我是十分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再说,你这前面一句,实有不妥,方才你才说江湖中人不守那繁文缛节,如今我们便是做个江湖子弟妄议几句朝政,哪里分什么男女?”
怀孝亦搭声道:“九公子说得不错。我瞧姑娘在福堂已然不似一个平常女子,怎地这番倒分起男女了?”
静姝从小接受这番思想,本就不苟同,而今瞧见竟有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也同她一般,方才心中所思所想忽地如烟飘散。
她不禁眉眼莞尔,半解释道:“我自是咸阳人,战国之时,我本就生在秦国,却才听你们言语激愤,一时不敢接话。”
怀孝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
按说今上当年征战于此,自是惹得民不聊生,但我那时却小,又在福堂,更不晓得国家如何,而今上大统之后更是派了蒙将军坐镇上郡,如此才免去了百姓的许多苦难。
我自小生活在这市井之中,粗体民生,可今上除了做这些,更多地却是做着失民心的事,叫那些普通百姓如何服得?
姑娘既生来便是秦国人,若是与今上想法一致,那姑娘大抵要与我们厮杀了,但姑娘却有这番见识,叫我们佩服,如何不敢接话?”
静姝细细听他一番言语,心中更加有愧,但自己生在帝王家,又是个女儿身,更因自己不受父皇喜爱,便是有些看法,也不敢说出来。虽说她的哥哥多受父皇器重,若是有何想法,自己也是与他说去,但她哥哥却也时常与她说莫要妄议朝政之话,她的想法也只能说出一丝。
如今,她遇到他们二人,似乎是遇见了知己,完完全全将自己的郡主身份抛开了去,当下便与他们议论一番朝廷政事,只是毕竟说的是她的父皇,其心中变化之微妙,也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
三人各有见地,但大观念却不谋而合,不禁已走到了乌石乡的街口,三人相视而笑,都安静了下来。
三人不忍离去,九冬焱提议道:“我们找个酒肆如牛畅饮、促膝长谈如何?”
怀孝心下一动,决心一下,笑出声来,道:“那我们便做一次牛饮罢!”
静姝微微一愣,也跟着道:“牛饮就牛饮,谁怕谁!”
一时之间,三人却都把重心放在了“牛饮”,直至静姝话罢,三人相视大笑起来,接着昂首阔步地朝街道中心的小酒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