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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徙低了头急急跟着费长山,心下忐忑不安,恐是祸事,又担心娘,一路上将个思绪翻江倒海,也不看路,那费长山轻声提醒她到了时,天色已暗,望了望四周,还不知身在何处。
四下看时,见所处一四方庭院内,四周皆是朱红宫墙,与一直所见的宫墙一般高,便知是某一处宫殿。庭院空旷,像是尚未住人,也尚未布置修整,只方正石砖铺了个整齐,连几棵树木也甚小,一看便是新栽。及中间石子路望去,一座大殿横于眼帘,朱门青瓦,不见奢华,只庄重坚实。往上望去,一座牌匾竖于檐上,人徙皱眉想看上面的字,无奈天色已黑,只模糊分辨三字中间为“一”字。
费长山见她打量完,走几步至殿门进些,扯嗓子叫道:“六爷已到,出来接驾!”
人徙未反应过来,只听一阵脚步响,殿里瞬间点起灯来,一时间灯火通明,一队侍从并几个丫鬟低着头小步跑出,后面跟着一位管事打扮的老者,那老者走至人徙面前躬身道:“小的王德,奉陛下命在此月一宫等候六殿下多时,从此便谨遵六殿下吩咐,请六殿下入殿歇息。”
“原来是月一宫。”人徙犹自喃喃,猛然意识到那老者是对自己说话,不由大惊。正想问是否出了错,只见费长山对她使了个眼色,人徙出了一口气,抬脚便走。侍从并丫鬟身后跟着,一行人全部进了殿。
入了殿门便是穿堂,只也甚空洞,只中间一个方柱,下面摆了一张高几两把竹椅,那方柱上悬了一块匾,而那匾是空白的,并无一字。人徙的疑惑直直快冲破头皮,可见一行人直直只盯着她看,便咳嗽一声,略看了一眼两旁耳室,便上了木梯。那王德将下人们安置各处待命,一个人跟着人徙上了木梯。人徙见他跟来,咳嗽一声对着楼下喊道:“费主事,劳烦上来一下罢。这位王先生,不必跟着我了。”
王德抬头看着她,十分诧异,又不敢相违,只得楼下站着。费长山一个小跑上了楼,见人徙站在内室雕花大床边出神,便走至跟前轻声道:“爷还挺像,只说话还是漏了底了。叫小的上来还用‘劳烦’?叫那王德还叫‘先生’?直呼名字罢了。”
人徙瞪大眼惊奇道:“像?像什么?”说着一把拉住费长山,“你快说,这是什么阴谋?你与我使颜色,怕是提醒我的罢?陛下要怎么处置我?”
费长山猛然一怔,半晌大笑道:“爷别逗了,这是您的寝宫!我的殿下!刚我使颜色,是叫你别丢丑,像个爷的样子!刚来的下人,你若一开始就没颜面,那以后可不好使!”
人徙张大了嘴一时不能言语。费长山笑个不停,还要拿她取笑,可见她满脸汗珠,想是演戏般直着身子走上楼,心想想才十五岁,便收了笑道:“爷真不知道?您是陛下的六皇子!皇上昨儿一夜未眠,就在想您和您母亲的事!直至天明,才问我:‘这些天那些个新房子盖好了没有?’我的六爷,咱们皇宫本来就小,盖些新院子,是给后来的新皇子的。本来您就有权住那些地儿,可还没建成哪。陛下没法,就命小的把这新盖的月一宫给你。这本是皇上预备和道长们讲经的,才落成没昭告呢。小的打扫了一天,把那香烛摆设全撤了。现在爷看着是空些,那是等爷吩咐怎么摆呢。就这床,殿下不喜欢撤了换也成。”
人徙将费长山的一席话听入耳内,还是怔怔地站着。对她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是白白来的,遭得冷眼坏事也太多,遇事从不想是好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遇事从来谦逊,怕给自己和娘惹祸。怎么自打认识了那曹正字,怎么都是些意想不到的事呢?
费长山见她似还不信,猛拍一下自己脑袋,从袖中摸出一纸卷袖来递与她道:“您看,这是皇上的亲笔手谕,叫我交与您呢。”
人徙呆呆接过,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我儿徙儿,朕于每年的元旦(作者解:宋时春节称元旦、新正、岁日,元旦即是新年)朝会上宣布封王进爵之事,从今日起,你的寝宫便是月一宫。休息一夜,明儿一早便进宫见我,朕要你观朝会。”字体苍劲,颇具风骨。
“殿下信我罢?上面还有陛下的印呢。陛下的字儿也是一绝,不好模仿的。陛下喜欢着你呢,那么些个儿子,都不会为他们彻夜不眠。”费长山笑道。
人徙又怔了怔,折了信纸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叫底下的人一个也不许上来。我要静静呆会。”
费长山一愣,忙笑道:“听爷吩咐。爷学得挺快。”刚转身又被叫住,人徙严肃地指着他,“不许离开,我还有事。”
费长山含笑应了,将内室门掩上下楼去了。
人徙慢慢在屋内转了一转,停至书桌前,见案上磊了一排的书,随手抽一本,见是《史记》。
楼下费长山叫人泡了茶,那王德上前躬身道:“费爷,六爷在做什么呢?半天了没动静。小的们担心。”
“不妨事。我叫人看看去。”说完打发一人去偷看,那人片刻回说:“爷在灯下看书。”
众人惊奇,都喃喃道这主子好学问。两个小侍从偷偷议论道:“听说好学问的都是没脾气的。这下我们有好了。”
“正是。”那一个侍从回道,“屋子都没熟就看书,可见是书呆子。怕是好欺负。若是有机会,叫他赏银子赏物品怕是也使得。”
一时纷纷议论,那王德只当没听见。正热闹,只见人徙站在楼梯上,满眼怒色,不由全部噤了声。
“好放肆。我叫你们别扰我。还打发人来偷看我在做什么。我在这月一宫就没有自由的时候了?!刚见我便如此大胆!”人徙两手扶梯,盯着去偷看的那个随从,满眼寒意。
众人不敢发一言。王德头低到腰下去,心里直抹汗。人徙的来历他并下面的人全知道。怎么看着个清白文弱模样,转眼就满眼杀气呢?妓女生的孩子,加上市井里混大,该不会做主子才对。本想着趁他不能,先压了他的势头,怎么突然就变成爷了呢?
费长山直跪下去忙道:“爷别怒,是小的叫他去的。惩罚小的吧。小的领罚。”
人徙缓了气道:“费主事请起。怨不得费主事。是这小子没福。拉出去,我要他的眼。”
众人一听,全倒抽了气,那偷看的小子倒是没失色,只抬眼挑衅地看着人徙。人徙扫过他的目光,见众人不动,声音高了八度道:“不听我的令?”
月一宫的侍卫忙道:“遵令。”一把搀起那小子就往门外拉。人徙跟着出了门,回头道:“我要亲自看着。你们候着。”
穿堂中人一声不敢言语。费长山冷汗一身。
片刻人徙回来时,已不见那小子。只见她走至费长山跟前将他拉起,附耳说了几句。那费长山脸松弛下来,又听得人徙轻声问道:“陛下根据我的生辰,判定我是老六么?”
“回六殿下,您有一个同年生的哥哥,是原来的六皇子赵杞。他生于三月。陛下不想把排行重新打乱,便同视您为六皇子。”费长山道,“话说,您要不要小的给你备点点心来备点酒?”
人徙摇头儿道:“不必了。费主事辛苦,天晚,请回。等闲了,我将摆设单子列了来,交给费主事。”
费长山躬身低头,带人出了月一宫。
人徙对王德笑道:“天已晚了,我想歇息了。王管事年老,也请尽早歇息。殿里的人,都撤了自便去罢。上面我不要人伺候,没我的吩咐不许上来。”
众人诺诺而去,都胆寒心惊,暗忖这新的六皇子小小年纪怎么就如此阴狠,这会子又笑,谁知道何时是真笑?
人徙独自上楼,将门掩好,瘫坐在床,将外衣解了,才发现内衣衣衬已被汗湿透。长叹一声,确认门外无人,将窗也掩好,才将衣物褪尽,将那条浸了汗的白布解下,扔在枕上,拿起床上放好的中衣换上,钻进床帐。方才一时的想法,听费长山待下人的理论,现学现卖了。外面惊着众人,自己心里也担心得汗湿衣衫。窗外隐隐有爆竹之声,还有从禁中方向传来隐约的声乐,想起今日已是交年,才悟得费长山为何要问自己是否要酒。无奈这月一宫相对偏僻,也无法听得更多热闹声,想起小时与娘同过交年的时候,不由心酸,以被掩头。
一瞬间,想过不要做这什么皇子。可身世已破,到哪也是无宁日。更何况,只有自己更强大了,才保护得了娘。可这深宫最是凶险,小时候娘常这么说,也顺带讲了许多杂谈故事。常不解,娘为何要对自己老讲这些。直至今日,才明白。只这以后,怎才能好好保身,保娘?
人徙在黑暗中皱了眉,手紧握锦被一角。还在胡想,像安排后事般,想将以后的一步步安排好,可无奈近日疲惫不堪,事情又多,不知不觉陷入朦胧。直不知是何时辰,听得门外几声轻轻的叩门,才猛地坐起,将白布条塞于枕下,整了整衣,望望胸前并不明显,才沉声道:“进来。”
门轻启,一人进门就跪道:“听六殿下吩咐,现在已三更了,小的来找您了。”
人徙笑道:“请起。不必害怕。叫你准备的你备了没有?”
“备了。”那人一边答道一边抬起头来,只见他一只眼被黑布蒙着,瞎了一只眼一般。
“很好。”人徙赞许道:“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今儿我头一天来,这事必传得极快。外头都知道,你被我挖了眼睛。而且我知道,总是被派去跑腿的,便往往不受宠。方才第一回见时我已说了,在费主事那你只是个跑腿的,但在我这,只要你忠心,便是我的心腹随从,奖赏定少不了你的。”顿了一顿,人徙又接着道:“至于原因,或者是你不愿意,那也由不得你。因为被责罚了的人,没人再敢使,你去哪也无路可走。也不会再有人注意到你了。”
最后半句声音低得像耳语,像是自言自语,人徙随后陷入沉吟。那随从磕了一个头道:“小的只有这一条路了。听殿下的吩咐,小的从此按殿下说的,人前人后都戴着这黑布,再不取下。”
人徙抬起头来笑道:“如今我刚做了皇子,也无什么银帛赏赐可给你的,等有了赏赐,定第一个是你的。这当儿你先回去罢。你费爷爷我已说了,只说要过来使唤。等来摆设这月一宫时,定有你的一间下处。”
那人磕头谢了去了。人徙低了头闭了眼,发觉脑袋昏沉,想是一时思虑了太多。遂吹了灯,在黑暗中睡下。朦胧中还犹自思索,在这月一宫中,看似随从众多,实为孤身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