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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撷芳楼。宛香阁。
秋兰摸了摸茶壶,尚温热,刚拿过杯子来,人徙推门进来道:“娘,走廊我已打扫干净了,后院菜地也浇了,我可以去了罢。”
“天还没暖,这是怎么着又换了这身青的?这可是夹的。又把帽子摘了,仔细冻着,先过来喝口茶。”秋兰倒了碗茶递给他,“又不是我叫你干的,你跟我汇报作什么?倒是你跟我说说,那曹家是个怎么着叫你去一趟?”
这日下午,人徙被指使去买胭脂膏子,出了楼转过个街角便被人拦住,打量着眼熟,原是那日寻他的小厮曹启。那曹启抱着个膀子直哆嗦,战战兢兢道‘人徙小爷,我在这附近转悠一天了,少爷吩咐说必逮着你出来的工夫,请你务必有空来府里一趟,我们爷不会叫你白来的。’人徙心下诧异,也生出好奇来,回说这会儿不得闲,等晚上必去的。现只告诉了她娘一人知道。
“就因为要去曹家,不敢穿娘的那大红袄了,太扎眼。找我一个小孩能有什么事?敢是那小姐还要我的画儿。横竖去一趟便罢了,又不相识,我又没钱,还能怎么着我。”人徙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再说他说不会叫我白去的,索性得几个钱来使也未可知。娘平日给我的钱我可攒着呢,想着早日把娘接出去。”
秋兰听了这话,不自主地心悸,眉眼里带出八分的担忧。她望着人徙端详着,只见她儿子面色白皙,眉眼清秀,却更添出一分担忧来。再握着他的手,拉他至身前,摸那身子板,从背至胸前,又添出一分担忧,直脸上有了十分的忧虑来。人徙见娘如此面色,含笑安慰道:“儿子近日已添了饭了,必长出肉来。娘别忧心。”遂又想起什么,接着道:“我听人说,娘当初要生下我就是要逼着人赶你出去的,而今为何反倒愿意安与此地了?”
秋兰一推他的肩膀道:“快快去你的罢,赶着天黑了,被妈妈问出来,又要说你贪玩了!”
人徙嘿嘿笑着,径直出了房门,还从后门出来。天色已昏,左转又转及至曹府门前时,见已有曹启并另一个小厮打着灯笼等着了。见他晃悠过来,忙迎了掺住胳膊,“您可来了,可冻死我们了,候着小爷您恐有好几个时辰了!”
人徙心下纳罕,正想着待他未免太尊重了些,被人拽着已至院内廊下。曹启忙忙的去穿堂汇报,即刻就出来道:“老爷请人徙小爷进来!”
人徙抖抖衣服,掀帘子进了穿堂,抬头望见对面墙上一幅字,上书“福至如归”。一位老先生坐在桃花椅内,下巴留须,面容轮廓突出,着绛色长衫,手里拿着青花盖碗,便知是曹老爷了。旁边梨花桌上搁着茶盘,对面仍是一把桃花椅。还在望时,已听见曹老爷问道:“请问小哥贵姓?”
人徙忙鞠了一个躬,欠身答道:“曹老爷抬举,本人休提贵,亦没有姓,‘人徙’二字乃是生母所赐,本人亦不知何意。今日来此,心下疑惑,还望老爷明讲。”
曹辅听他声音清澈,语句清楚,不由得仔细打量一番。这少年年纪尚轻,看起来甚小,并不是曹启口中的‘穿着红衣’那般轻佻,倒是规矩地穿着青色直掇长衫,大袖,门襟上缀银色花纹,像是个读书的孩子,只是整体看着朴素些。曹辅让曹启端了碗热茶给他,“人徙公子不要多心,你给我家孙女那幅画,还真是见才。你又如此年少,不容易。我现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以你的本事,不难。”说着抬手示意一旁的曹名,不多时拿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打开与人徙看,箱子里是一叠宣纸,几枝狼毫,粗细均有,并好几个小纸包。曹辅一面翻那些小纸包一面道:
“实不相瞒,过几天乃是小姐生辰,本想送些新鲜玩意与她,可那孩子刁钻古怪,心事难猜,以往总不合她的意。那日得了你那画,她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天天拿着描摹。我便有了一个主意,希望你作幅画与她,具体画些什么,箱子里有一封信,写得甚清楚。”不等人徙接口,便又从身上解了一个布包放到他面前,“这是500文,先做你日常的使用,等画完了我满意,还有500文与你。这些画画的东西用不完,你都留下。”
人徙这才明白那些小纸包原是颜料。先不说那钱,就是光这么些画画的东西,就足以让他答应,更何况,画画还是他平日最喜欢做的事。人徙喜得抓那箱子道:“这有何难,只怕我的本事怕让曹老爷不满意。”
“只管画去。”曹辅摆一摆手,“限你两日,可别误了孙女儿生日。画好了便拿来。曹名,送客。”
见那少年离去,曹绅才从后房转出来,有些忧心地望着那还晃荡的帘子道:“爹,你如此信他?倘若他拿了钱和东西一去不回呢?咱家离了刘家越发下去了。再说,京里那么多会画画的,为何偏是这个小孩?”
曹辅白了一眼儿子道:“你还得多学着些。他会半夜将画送来,不要画钱,还会是那无信之人?他年纪轻,却有如此笔力,难得得很。”未说完又叹了一声,“他在京中是个几乎无人认得的小孩,才是最要紧的。”
曹绅犹不大解,自思考着出去了。曹辅坐着喝茶,又见刘家刘泊打帘子进来,忙起身让坐。刘泊坐下便开口,脸上有愠色。
“曹世兄,在你家两日了,越想越不如意,仍气得无可不可。你倒是说说,他们为何平白就能抄了我家,而你作了官,竟丝毫敌不过那太监!”
曹辅见刘泊气势难平,忙慰道:“世兄有所不知。如今世风日下。老朽我虽也是官,先不说这官太小,就是即便是二品的大员,碰了那童太师也只有低头的份。”说至此,曹辅低了声,“朝中一道铁网,童贯童太师,高俅高太尉,梁师成梁检校…..碰不得的钉子太多了!你我多年故交,如若能出手,怎么会不尽心!你且先住着,生意日后只得改名重做罢!”
刘泊不服,仍絮叨絮叨不清,曹辅无法,只得劝着。两家时而互勉,时而互叹,这么过了三日。其间人徙送了画来,曹辅留了他一个时辰才放他回去。
转眼到了这月的初七日。乃是刘贵妃的生辰,圣上预备大宴群臣,这日正午在艮岳北山万岁山介亭东边设了场子,从刘家挖来的大青石被封为“碧石”,亦在此处。
艮岳,是圣上下令从政和七年就始建的皇家园林,俗称就是皇帝的花园。只这花园甚大,占地足有750亩,位于皇城东华门以北,里面众石繁多,花草树木珍奇异兽亦让人缭乱。至今尚未建成,如若完全建成还需二三年之工。因皇上爱石如珍,平时亦喜欢奇花异草,花鸟鱼虫,因此未等完工就常来此处游玩。兼着天生文采纵横,诗画都是一绝,堪比南唐后主。
话说这宴会的中心在介亭东的极目亭,不远处就是碧石。皇上与几位大臣一桌,刘贵妃与几位得宠的妃子一桌,并着一品二品大员一桌,其余臣等均在另处的一块空地,不受宠的几位妃子也在另处,而地位不高的臣子则被安排在宫中设宴。
宴会开始,圣上首先饮一杯,说了贺诞词,赏了刘贵妃许多玩物珍品,刘贵妃跪了谢了恩。在座的众臣均敬圣上,次敬刘贵妃,口中皆万福平安之语,圣上甚悦。席间赏花赏“碧石”,皇上因问起在坐的童贯,刘家的事情了了没有。
“回陛下,早已了了,圣上放心。那刘家确是顽固抗旨,臣已依法抄了他的家,并无什么新鲜玩意,家产也甚一般,臣已交了国库了。”童贯忙站起来回道。皇上点点头儿,听着丝乐,正要叫高俅同几个会事的随从蹴鞠来看,就听有人来报:“曹辅曹正字请求觐见。”
“他有何事?”徽宗眯了眼问,心中着实不太想起这官是哪个。
“小的不知,曹大人只说关于这石,皇上自会见他。”
徽宗听了忙叫传。曹辅早就在艮岳门口等着了,听了传报忙并两个随从进了园子。曹辅一路疾走,目不斜视,而那两个随从因没见过这么好的花园,边走边到处乱看,瞧稀罕一般。这当儿正穿过一处小径,出来便是一个空地,一桌酒席设在此,桌边人均是花容月貌锦罗绸缎,乃是皇上的几位妃子。但因地位不高,所以才单在此处。那俩随从想是哪见过这样的美人,都睁着眼直愣愣瞧她们。几位妃子见有人瞧她们,大多一脸不屑,细声软语只聊天饮酒,只一个美人陈妃,不入热闹,独自一人望着酒盏发呆,脸上也无笑,所以有些显眼。这时见有人直看这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看,正和一个随从对了眼。那小随从见妃子望她,赶紧低了头走路。
曹辅跟着小太监又走了一条小路,拨开挡眼的花枝,赫然看见皇上的桌子,连忙弯腰见礼道:“小臣曹辅,拜见陛下。”
徽宗抬起头,见是一个老头,只不太熟悉,问道:“你说关于这石,有何事?”
曹辅又拜了一拜道:“小臣与得了这石的刘家是世交,如今这石进了陛下的园子,也是一个荣耀。但这石有一瑕疵,小臣深知皇上爱石如珍,自然不能放过,请小臣指与陛下看。”
徽宗听了忙点头,命他上前去。曹辅弯着腰慢慢向石头走去,待经过皇上桌边时,一个纸卷从袖中掉出,曹辅忙拣了重塞进袖中。皇上问是什么东西。曹辅答道:“请陛下宽恕,只是一幅小画儿,因出来的急,忘了放家里,没想到掉出来了。”
徽宗一听是幅画儿,顿时来了兴致,命他交出来看看。等拿来了看时,只见一人长翅帽,长青衣,骑在一匹马上,那马似在慢步,马上人神色悠闲,似马官又似书生。整幅画着墨均匀,色彩饱满,虽一看便是临摹,有些地方有些牵强,但形神不差,完整形象。徽宗看了半日,心下疑惑:这画为何有些眼熟?突然想起藏书阁来,拍了下大腿:“唐韩干的牧马图!”
众人里有些到过藏书阁的便想起里面挂着一幅画,便是唐朝韩干所作的《牧马图》。徽宗做端王时,还十分爱书,爱到藏书阁翻书,甚喜欢那画儿。只因现不大看书了,就有点忘了。
“这画是你所作?”皇上惊奇地问曹辅道,“可是仿得可以!”
曹辅仍拜了一拜回道:“陛下抬举,小臣无才。这幅画乃是我家侄儿所作,想送给我孙女儿作生日礼的。”说到此顿了一顿,退后几步拉过一人来,“恰巧我这本家侄儿也跟随我来,圣上有话便问他好了。”
皇上看去,见是一个少年,穿随从服饰,戴红边蓝顶软帽,脸色润白,眼眸清亮。心下觉得年龄太小,让人纳罕。顿了顿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少年忙拜了一个礼,郎声答道:“小人是曹大人的侄子,名叫人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