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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和二皇子那号称泣血上书的陈情,在朝中引起的波澜不大也不小。皇帝已然成功废后,这两兄弟昔日又是半斤对八两,并不懂得施恩于下,笼络人心,所以在皇帝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册封三皇子为太子的情况下,昔日的拥长拥嫡党,早已经悄无声息改旗易帜。
当然,如洪山长这样上书附议,觉得应当给予大皇子和二皇子机会的,也绝不会没有。任何时候都会有自命耿直,维护礼法纲常的所谓正人君子,也会有借机下注站队,希望搏一个富贵荣华的所谓投机小人。
所以,洪山长虽说第一个上书请求给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机会,但是,他却同时被正反双方同时不待见。因为,这位豫章书院山长口口声声地将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俩称作是罪过深重,声称让他们参加经筵,是为了聆听各方贤达的教诲,接下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至于什么嫡庶长幼之类的字眼,洪山长是提都不提,甚至连自己曾经提出女儿洪氏堪配大皇子这样的话,那都仿佛忘记了。在他那行文之中,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个意思,天子仁慈,那两兄弟若有一丝一毫的痴心妄想,那就是混账王八蛋!
如此一来,雅舍中另外三位山长对学生们说起洪山长时,那自然是深恶痛绝。
而召明书院岳山长私底下对某位在朝中官至侍郎的师兄说话时,更是用八个字评价了洪山长——食古不化,自以为是。
在一小撮人或附议或反对,大多数人都在保持沉默静待皇帝的决断时,一个消息却在京城各处不胫而走——三皇子请求皇帝给大皇子和二皇子参加经筵的机会。
最初这样一个消息被人斥之为无稽之谈,任谁都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昔日没少欺负过弟弟,但很快就有人觉得,这消息未尝不可能。毕竟,即将成为东宫太子的三皇子如果对两位不成器的兄长表现得大度仁爱一些,岂不是为了自己树立贤明太子的形象?
可人们等啊,等啊,却不见三皇子的正式上书,仿佛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只是给大家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于是,当这日一群准东宫侍读再次云集坤宁宫,陪着还不是太子的三皇子读书时,有人到底忍不住开口问道:“外头消息传得那么沸沸扬扬,三皇子怎不澄清?”
“澄清什么?”三皇子有些纳闷似的挑了挑眉,等人小声说出那消息,他就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我如果上书劝谏父皇,那是我得了贤明仁爱的名声,却把父皇陷于不义之地。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被人说身为弟弟却不懂孝悌,眼看两个哥哥境遇可怜却无动于衷。”
这下子,就连今天替换齐良的陆三郎都有些惊诧了:“那外头传言说三皇子……”
四皇子立刻嚷嚷道:“怎么可能是三哥,三哥和我一样,最讨厌大哥和二哥了,他怎么会劝谏父皇请求给他们一个机会!那肯定是外头的人胡说八道,希望挤兑三哥去给大哥和二哥求情……这简直是痴心妄想,三哥才没有这么笨!”
被自家四弟直接说笨,三皇子顿时苦笑了起来。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打断了四皇子的话,接着就瞄了一眼张寿,小声说道:“老师,其实我是对父皇这么建议过,但上书就没必要了。我反而觉得那些上书附议的人,根本不体谅父皇的心情!”
皇帝的心情……张寿见陆三郎若有所思,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他倒是觉得,自己能体谅皇帝那复杂而微妙的心思。
想当初张琛冒充二皇子心腹,在暗地里和大皇子打擂台,然后逼得大皇子狗急跳墙在沧州乱来一气,他向皇帝坦白这整件事的时候,皇帝其实颇为愤怒。
这位天子震怒的固然是自己的长子不争气,可震怒的也同样包括张琛胆大包天!
可张琛冒充二皇子的心腹,只是因为要把大皇子伸过来的爪子剁掉,接下来那左手倒右手的抬价行为,也不过是为了震慑本地那些土豪,谁让远在沧州的大皇子利欲熏心?要不是考虑到这些,哪怕皇帝对长子和次子早已经失望,张琛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着这些,张寿就笑眯眯地说:“三皇子说得没错,那些上书附议的人,或是求名,或是求利,不是为了求一个耿介清直的名声,就是为了两边下注,赌一个万一,唯独没有考虑到皇上身为一个父亲,忍痛囚禁长子,放逐次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三皇子知道私底下规劝,却并没有为了求名而上书,这才是一个体谅父亲的好儿子。如果你为了博取仁爱贤明的名声,于是也跟着瞎胡闹地上书,那也就辜负皇上以慈父之心护你那么多年了,我也收错了你这个学生。这次你做得很好,再接再厉!”
“老师过奖了,我没想过这么多,只是觉得放大哥和二哥出来参加经筵无损大局,上书的话,肯定会有更多人跟风。我不知道外头怎么会传扬说,是我建言父皇的,在今天之前,我只对父皇说了,就连四弟也不知道!”
三皇子被张寿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拼命解释。而四皇子却并没有着恼,在眼睛滴溜溜转动了片刻之后,他竟是嘿然一笑。
“老师,照你这么说,三哥这么对父皇一提,父皇应该会觉得很高兴?那我赶明儿在父皇面前叫嚣大哥和二哥最好别放出来,会不会被父皇训一顿?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就能衬托得三哥更宅心仁厚?要是这样的话,我回头就去见父皇!”
面对这样强大的脑补,别说张寿,陆三郎和那几个侍读,就连三皇子本人都已然无语了。这要是四皇子听到三皇子的建言可能取悦了皇帝,于是打算也去依样画葫芦这么说学一学,那倒是很正常的,可谁能想到,四皇子竟然会想出这反过来的一招!
这简直是用自己来反衬别人,境界实在是高到让人瞠目结舌!
坤宁宫正殿那厚厚的门帘之外,就连亲自过来视察两个儿子学习进度的皇帝,此时此刻也不由得以手扶额,心想自己为了让这兄弟俩能够一直都这么和睦亲密,于是索性让两个人继续在一起读书,这会不会做错了。
他现在不担心兄弟失和,他现在就担心四皇子这个傻小子太一心一意为哥哥了!
然而,对于张寿对三皇子说的这番道理,皇帝却很满意。尤其是对三皇子口头劝谏自己,却没有正式上书,留下任何可以被朝臣评论的依据,没那么多心眼,他就更满意了。
他没有推门进去惊动这一群正在学习的少年们,欣然转身下了台阶,等经过坐在台阶上的阿六身侧时,他却伸手在人肩头轻轻一按,这才咳嗽一声道:“阿六,以后看门要尽心尽责一些,就算朕过来,你也应该至少出声一下,你就不怕他们在里头密商被朕撞破?”
阿六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我都能听到的。”
这话虽说简单,但皇帝一下子就听懂了其中意思。这小子是说,之所以放心大胆地放你过去,是因为我听见里头在说什么,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犯忌的言语!这样的大实话,虽说迥异于他往日听惯的那种很漂亮的话,可他却怎么听怎么顺耳,不禁笑了起来。
拿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的少年,他摇了摇头说:“你小子连说个话讨朕欢心都不会,这一点就远不如张寿了,那小子要不是会说话,能哄得莹莹对他倾心,能哄得老师把他当成最得意的学生,能哄得朕这么重用他这年纪轻轻的小子?”
阿六沉默了片刻,最后却嘴角翘了翘:“少爷教导我要说实话,他说不说实话我管不着。”
心情不错的皇帝登时哈哈大笑。他也没在意自己这笑声会不会被里头那些人听到,头也不回地背手离开。毫无疑问,外间流传,三皇子对他建言,放出大皇子和二皇子,让他们参加经筵,这消息压根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放出去的,而是他本人授意花七放出去的!
而这个消息之所以能在短时间之内传得沸沸扬扬,自然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而亲自放出这条消息的他,自然而然不会错过其他那些在背后拼命宣扬这个消息推手。
这其中,有称颂太子贤明,尚未来得及等三皇子入主东宫,就打算摇旗呐喊,自封太子党的某些朝廷官员。
有曾经的嫡长派,如今却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一面打算对旧日的主子做出尽力的姿态,一面冲着三皇子摇尾巴,希望能够接续已经断头的仕途之路。
有那些看好三皇子,觉得贤明仁爱的三皇子应该比他这个常常固执己见,特立独行的皇帝更好的官员——而这些人也大多是反对张寿这个东宫讲读最强烈的人。
他不禁嘿然笑道:“三郎这小子,朕真的是没有白疼他那么多年,四郎也不错!”
扬长而去出了坤宁门的皇帝,留给了闻讯出来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个潇洒的背影。
毕竟,在只有一层门帘隔音的情况下,他和阿六之间的对话和笑声还是惊动了里头的人。只不过,其他人被张寿拦住了,匆匆跑出来的,只有那一对皇家兄弟。
看到皇帝悄悄来了,竟然又悄悄走了,四皇子倒是想要张口叫嚷,却被三皇子一把拦住。而拦住人之后,三皇子自己盯着父皇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拽住四皇子手腕就往里走。等回到众人一块学习的坤宁宫东暖阁,他就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应该是父皇不放心,所以特意来看看我跟着老师学得如何。”
谁都知道这只是三皇子的托词,但谁也不会愚蠢到去戳穿。只不过,对于皇帝神出鬼没地突然杀到这里,明明守在外头的阿六却没有示警,包括陆三郎在内的众人自然免不了有些犯嘀咕。这其中,小胖子捱到出宫后,他就策马到了张寿身旁,忍不住半真半假抱怨了此事。
“没关系,阿六从前在家里也是这样,动不动直接把莹莹又或者老师放到我书房门前。”
张寿若无其事地回答了这个疑问之后,见陆三郎满脸错愕,他就呵呵一笑道:“你难道不觉得,相比当着别人的面说的话,别人在暗地里巧之又巧听到你那真心话时,会觉得更加满意?就比如今天那是在宫里,纵使知道外头有阿六守着,你会说出什么犯忌的话吗?”
陆三郎顿时恍然大悟,但随之就小心翼翼地问:“那小先生你是和阿六配合好的?莫非你也是阿六那般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高手?”
“高手你个头!我是心中坦坦荡荡,没有什么话怕被人听去。”张寿见陆三郎一脸干笑却不信的模样,他就笑吟吟地说,“不然你可以想想,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是否曾经从我这里听到过半句关于皇上、老师又或者莹莹的坏话?”
陆三郎想想也是,可再一想,他还不是也一样,在外头对人抱怨自家父兄的次数很不少,至于对人抱怨张寿……那还真是一次都没有!
张寿使得一向被人瞧不起的他浪子回头变天才,于是不但咸鱼大翻身,还成了父亲口中常夸赞的别人家孩子;可要说张寿自己,还不是因为朱莹垂青,葛雍爱护,皇帝重用,因此而成为整个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甚至比一贯光芒万丈的朱大公子更显眼?
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张寿坏话那就是没良心……而张寿说那三位坏话同样是忘恩负义!
“小先生,你这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我受教了!”已经深刻领悟到张寿这番话精髓的陆三郎,一面说一面朝张寿挤了挤眼睛,随即还竖起了大拇指,“以后我也一定学着你这么坦坦荡荡……话说回来,小先生你真的不能给我透露一下,到底替我起了什么样的表字吗?”
见陆三郎那幽怨到了极点的样子,张寿想起葛雍让自己挑选表字时的情景,他不禁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快感。他微微一笑,闲闲地说道:“你猜?”
“我要是猜得出就不问了!”陆三郎委屈得整张脸都快纠结在了一块,随即可怜巴巴地说,“我这大名陆筑已经很难听了,小先生你千万给我起个好听的表字啊,我就指着这个过活了,我总不能日后一大把年纪还被人叫做陆三郎吧?”